4/21/2014

侷限於象牙塔的藝術史?

1月底,美國總統歐巴馬在一場推動就業訓練及復甦美國製造業的談話中,說了這樣的一段話:「許多年輕人已不再將貿易及技術製造視為有前景的職業,但我向你保證,透過技術製造及貿易,各位有潛力賺取比透過藝術史學位還高的利潤。」雖然歐巴馬緊接著強調:「藝術史學位沒什麼錯——我愛藝術史,所以不希望(因為這句話)從四處收到一堆電子郵件。我只是要說,只要你得到所需的技術及訓練,即使沒有四年大學教育,你仍然能夠維持生計並擁有很好的職業生涯。」但是話已出口,自然引起軒然大波。

其實最初聽到這句話時,我並沒有特別在意。誰不會失言?即使貴為一國之首,仍有說溜嘴的時候。此外,當初選擇走上藝術史學家這條路,就已經認清這不是什麼賺大錢的職業了。歐巴馬的這段話雖然聽起來刺耳,但也不表示不帶有一絲真實,其中或多或少道出人文學科的普遍實際面,而藝術史碰巧在人文學科中成為歐巴馬所舉的例子。套一句網路流行用語,藝術史學家真是躺著也中槍。

不過,想當然,這段談話立刻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反對黨更是抓緊機會趁勢砲轟,「藝術史」似乎首次在主流新聞媒體中被大肆討論。撇開各種政治因素及利益的炒作不談,這段談話也在藝術界發酵,網路上流傳著諸多連署信,欲向歐巴馬抗議並表明藝術史的重要性。其中,一位德州大學奧斯丁分校的藝術史教授的信件,因獲得歐巴馬的親筆道歉信,而獲得最多的新聞報導。這位向來支持歐巴馬的教授表示,自己並非在信件中表達憤怒,而是說明「看看我們做得多好」。她強調藝術史教授挑戰學生思考、閱讀及寫作的批判能力,並著重當今這項學科的含括性。她怎麼也沒想到會收到歐巴馬的親筆回信,而其中解釋道:「我當時是在說明就業市場,而非藝術史的價值……藝術史讓我在生命中得到極大的喜悅。」

從各方的討論來看,歐巴馬的道歉及解釋普遍獲得正面的回應,藝術界並未持續指責,風波可謂暫且告一段落。不過,這個例子正顯出事物的價值可以從多個層面來評估,也陸續引發相關的討論。藝術史學位能不能賺錢是一回事,這項學科有沒有價值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不可否認,極少數的學者因為做藝術史研究而致富,然而,金錢絕非唯一的衡量標準。如上述教授所強調的思考批判能力,即是促進個人及社會觀念進步的重要推手之一,也是從多個角度觀看及分析事物的基礎。而她所提及的「含括性」,則呈現了藝術史跨領域的特質。理解並建構藝術作品的脈絡,是這項學科的中心目標之一。透過這些歷史上存留下來的第一手資料,學者試圖了解是何種政治、社會、文化背景造成特定藝術風潮的興起,同時也試圖解釋藝術家如何藉由他們的創作增強或挑戰社會價值及常規,因此,研究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涵蓋了社會學、經濟學、心理學、哲學、文學,甚至也跨越至科學等領域。「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而藝術史即是認識時代背景不可或缺的角色。

那麼,藝術品的價值又有多大?

近期很熱門的電影〈大尋寶家〉以真實事件為基礎,敘述二戰後期聯軍搶救藝術品的故事。雖然電影做了大幅改編,受到的評價不一,卻也讓這個原本鮮為人知的歷史事件成為大眾談論的話題。當年,熱愛繪畫卻兩次被維也納藝術學院拒絕入學的希特勒,於權勢節節高升之後,開始有系統地搜刮歐洲的經典藝術品,欲陳列於計畫在他的故鄉奧地利林茲設立的元首博物館。更糟的,是他「自己得不到,其他人也別想得到」的心理,因此,他於戰爭敗退之時,便開始燒毀作品。同時,也有一批他稱為「墮落藝術」的作品,遭受查禁與銷毀。為了保護這批文化資產,一群來自十三個國家的學者、館長、策展人、教育家、建築師等大約三百五十人,授命於美國總統羅斯福,如賽跑般追查並保護被納粹搶奪藏匿的大批藝術品。戰爭結束後,許多人仍留在歐洲多年,協助藝術品的回歸及文化生活的重建,而任務告一段落後,他們回到自己的國家,成為藝文界的重要角色。但也如同許多戰後歸來的軍人一般,多數人並未多提當初的情況,只想回歸平凡的生活。根據估計,歐洲大約有20%也就是數百萬件的藝術品曾遭受納粹搶奪,其中許多至今仍下落不明。

在戰爭中進行如此的拯救藝術任務,自然並非一帆風順。若非基於文化使命,這群未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尋寶家」實在無須冒著生命危險進入戰區。如電影中的任務主要召集人所言:「你可以消滅整個世代,可以燒盡他們的家園,而他們仍會找到回來之路。但是,若你摧毀他們的歷史、摧毀他們的成就,那就好似他們從未存在過。」正是這股保護人類偉大藝術的使命,令他們不惜犧牲自己的正常生活。另一方面,電影中也重覆出現這個問題:一件藝術品值得一條人命嗎?走出電影院,這個問題讓我陷入沉思,似乎站在不同的位置,自己的回應也會有很大的差異。很顯然,在戰區的尋寶家們已經以行動表明想法及態度了,然而,從一位回顧歷史的旁觀者角度來看,失去一位傑出的藝文人士、或甚至只是單純的一條人命,是多麼可惜!又或許可以從另一個方向來思考:若歷史上不曾出現過凡‧艾克或米開朗基羅,若他們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會有什麼不同?

一位曾經參與拯救藝術任務的軍官凱勒(Deane Keller)曾說:「沒有藝術品值得任何一位男孩的生命,但是,為了一個理想而冒著生命危險奮鬥,是絕對值得的。」這句話多少提供了一些解答。他們奮鬥保護的不只是藝術品,更是一種尊重文化資產的生活方式。

不久前,《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討論到學術界與一般大眾的「不相關性」。作者提到雖然他很仰慕大學教授的智慧,但美國學術界逐漸培養出一種美化艱澀難懂的文化,並且輕視影響力及聽眾或觀眾。許多學者使用艱深得誇張的書寫詞彙,似乎刻意與大眾保持距離,也認為參與大眾事務是造成研究分心的瑣碎事物。

雖然這篇文章講的是普遍於各個學科的現象,但我不禁思考到藝術史的圈子。有時,身邊瀰漫的研究氣氛,真是令人感到生活的遙遠。回到歐巴馬的發言及藝術史教授的回應,或許正是因為大眾看不到這項學科的生活性,以致於忽略了它的價值。前陣子與朋友聊天時,我們都同意若無法把自己的研究以簡單的方式向不同領域的人說明,實在是自己的問題。要如何平衡、如何參與、如何應用,則更是學習不完的功課。


(原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67期2014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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