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蒂.雪曼 無題#466 2008 彩色相紙輸出 259.1×177.8cm |
2011年2月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與電影導演約翰.華特斯(John Waters)在辛蒂.雪曼的紐約工作室,針對辛蒂.雪曼的創作進行深度對談。
約翰.華特斯(以下簡稱華特斯):對於你的作品最基本的問題,是為什麼從最初你就選擇用自己做為攝影的模特兒。或許你拍攝自己的關鍵在於不想花錢請模特兒?
辛蒂.雪曼(以下簡稱雪曼):不,因為我試過了。不是最初,而是80年代中期,我請了一位模特兒,也試過拍攝朋友及家人。這是在我拍攝自己大約十年之後。不過,最初我的想法是如果沒什麼成果,我也不用給任何人看,我就做自己想做的。
華特斯:你的意思是在一開始拍攝、沒有任何人看到的時候?
雪曼:在還沒開始拍攝之前,我就會在自己的房間扮裝、角色扮演。
華特斯:所以是祕密進行的,甚至不是為了藝術。這太棒了。你有告訴朋友嗎?
雪曼:當我跟羅柏.朗格(Robert Longo)住在一起時,他看到了就會說:「你知道嗎?你真得應該用這個做些東西。」
華特斯:否則這只會被想成是病態。
雪曼: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治療、是出於無聊,或是自己在70年代中期對於化妝的迷戀。在那個年代,女人應該是不喜歡化妝的。我有一種轉化自己的慾望。我會在臥室裡玩起來,把自己變成一個角色。
後來,我剛搬到紐約時,在公開場合做了一些「表演」——我不太確定這是不是正確的詞。當我在Artists Space工作時,有幾次我角色扮演去上班。有時早上在家裡,我玩著玩著就變成了一個角色。一天,我正角色扮演時,發現上班時間到了——我想,我就這樣去吧。每個人都喜愛。我只有這樣做三或四次,也有時在舞會,不過後來覺得太怪了。我覺得自己好像瘋子一般。
華特斯:你出門時,有持續採購扮裝的物件嗎?你是偷窺狂嗎?某些方面來說,你一定是吧。
雪曼:我並沒有這樣意識到。我想,這對我來說只是很自然的。
華特斯:但是不管你看到什麼,應該都是挺有趣的。
雪曼:特別是在這個城市。
華特斯:在你的作品中,你是一位扮演女性的女性,但在真實生活中,你並非完全如此。
雪曼:但我希望在公眾場合中自己更能如此。我希望每天都是萬聖節,可以裝扮自己,以一些怪異角色的身分走出去。
華特斯:但如果你這樣做,就不會有現在的藝術生涯了,你就必須顛倒過來,在藝術生涯中裝扮成自己。這位怪異、反常的藝術家,每次到藝廊……
雪曼:……都扮裝——不是有些藝術家已經在做這樣的事了嗎?
華特斯:當你回頭看時,會不會納悶為什麼有些作品比另一些作品更被記得?這對你來說合理嗎?
雪曼:當然合理。「無題電影停格」開始了我的工作生涯,就好像〈紅鶴〉對你而言一般。我想,任何人最早出名的事物,一直都會是最受歡迎的。也有一些東西,我在做的時候就知道絕對不會受歡迎。
華特斯:而你有時候刻意去做這些事情?
雪曼:是,當然。
華特斯:對於你的作品這麼備受喜愛,你有惱怒過嗎?
雪曼:與其說惱怒,不如說是緊張。80年代時,我確實這樣覺得。在拍完「摺頁照」後,它們立刻進入了文件展和威尼斯雙年展,我就開始拍一些比較噁心的照片了。
華特斯:是因為你覺得這麼快被接受很有罪惡感嗎?
雪曼:是的。
華特斯:從作品被評論及藏家接受的角度,可以說說為什麼有些作品比其他的成功嗎?
雪曼:我覺得從兩邊的反應來說,我都非常幸運。除了藏家大多喜歡有我在內的作品之外,評論和收藏之間並沒有太大的分岐。不過,對於「歷史肖像」的反應真得嚇到我了,即使我知道它們會很受歡迎。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在那之後,我開始拍攝以「性」為主題的照片。
華特斯:看得出來為什麼「歷史肖像」會受歡迎,不過其中有被刪除不用的作品嗎?
雪曼:被刪掉的作品大多是整個系列成型前的幾個早期版本作品。
華特斯:你何時改為數位創作?
雪曼:「小丑」是用傳統底片拍的,但背景是數位的,也是數位輸出的。不過到了「巴黎世家」系列時我才用數位拍攝。
華特斯:你仍然沒有工作團隊?沒有助手?
雪曼:在我自己的工作室沒有。
華特斯:所以當你在房間時,還是沒有「髮型及化妝」,你就是整個團隊。有人幫忙你不是比較容易嗎?還是這太隱私了?
雪曼:如果這樣,我不覺得自己還能做一樣的東西。我想我的自我意識會太重……
華特斯:……如果有人在看。
雪曼:在其他人面前扮裝很奇怪。偶爾,如果有人剛好看到我,我會覺得好像變成一場遊戲,即使我原本是很嚴肅的。我會在工作時,突然變成「喔,看看你,你真好笑,真奇怪。」
華特斯:你也曾到特定地點,例如拍攝「無題電影停格」。只有那些作品是在特定地點拍攝的嗎?
雪曼:很顯然,有些「電影停格」是到特定地點拍攝的,不過就是那些了。在旗桿市拍攝的作品,是在一次家庭旅遊由我父親拍攝的。我帶著滿滿一個小箱子的假髮及服裝。我在紐約也這樣做過:事先計畫好角色,到垃圾箱後面換衣服,然後大叫海倫或羅柏開始拍攝。我會擺幾個姿勢。
華特斯:然後你會到城市的另一個地點,穿上另一套服裝。並不是回家,準備好,然後出去。所以是做了就走,好像拍攝游擊電影(guerrilla filmmaking)一般。你擁有許可嗎?
雪曼:沒有,而且我總是趁著沒有人在的時候拍攝,因為我不想要有其他的人在我的照片中。
華特斯:你曾被媒體稱為一位實際的丑角。你同意嗎?
雪曼:不,我不這樣覺得。這樣講有點暗示我在開玩笑。
華特斯:你讀對你的評論嗎?
雪曼:大部分的時候會。
華特斯:那你容易生氣嗎?一開始,我會很高興他們注意到了。不過當我年紀愈大,就愈容易生氣。
雪曼:如果我讀到一些負面的評論,那可以幫助我的下一個系列。
華特斯:你做過很好的商業作品。從來沒有人因為你做這個而強烈批評你,或許是因為你的商業作品跟真正的廣告該有的樣子太不同了。那就好像你其他的作品——無法區別,真的。你對於做商業作品遲疑過嗎?
雪曼:沒有。我回絕過一些東西,不過不是因為它們看起來太商業。通常若在我的視線內沒有其他的東西,或正在尋找靈感,我就會接受它們。我設了一個條件,不只是對跟我工作的人,也是對我自己,就是要確定在過程中能得到一些我喜歡的東西,而非只是取悅他們。
華特斯:展覽中,1975年較早的作品,你裝扮成一位男孩。那是唯一的一次嗎?
雪曼:我早期做過一些無性的類型,在更早的時候則做過更偏男性的角色。在「背投影」和「摺頁照」之間,有一個系列中的幾個角色像男孩一般。我將來想做一個全是男性的系列。
華特斯:你提道自己永遠會跟「電影停格」被聯想在一起。我常說,人們不記得電影,他們記得靜照。我想你真得捕捉了這項特質,但你覺得它們為何如此經典?
雪曼:我想,這可能跟當時攝影跨界到純藝術領域有關,愈來愈多藝術家以攝影為工具創作。
華特斯:但為什麼其中有一些——像你在搭便車的那件作品——特別突出?
雪曼:我不知道,可能它的「經典」之處在於根本看不到女孩的臉。她背對著鏡頭,所以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她是誰。
華特斯:很多人認為它們是某部電影的靜照,但實際上沒有一件與特定導演有關連,對吧?
雪曼: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華特斯:這就是我覺得為什麼它們那麼傑出。你創作的時候沒有特定的導演在腦中,但你看過那些導演的所有電影——所以他們在你裡面。
雪曼:沒錯。
華特斯:看看這張安東尼奧尼(Antonioni)與莫尼佳.微提(Monica Vitti)的照片。看起來就像是你,我看到的時候以為那是你。這是一張很棒的照片。人們時常將你的「電影停格」與安東尼奧尼或其他外國電影聯想在一起。
雪曼:或希區考克。
華特斯:這不用說,希區考克對於你的「背投影」系列有很大的重要性。你有作品是用真的背投影完成的嗎?讓電影在後面放映?
雪曼:沒有。事實上,我連投影機都沒有,我是用租的。那時的機器實在是太低科技,所以我必須想辦法平衡掉打在自己身上的光,並控制距離,才不會把螢幕洗白。我必須把焦距調整到我和螢幕之間,這就是為什麼在很多作品中,我跟背影一樣失焦。
華特斯:不過在數位化之前,你怎麼做的——嘗試和錯誤?你必須去沖洗照片再回來。
雪曼:是的,我來來回回地跑工作室。事實上,那時候我自己沖洗照片,所以我可以穿著服裝,半小時後就看到結果。
華特斯:你能用拍立得嗎?
雪曼:可以,但是我用的拍立得是35公釐底片——太小了,只能看到大概的感覺,無法確定對焦如何,而且顏色也完全不同。不過,在90年代中期,我開始把底片拿到工作室,所以我必須換下服裝,去工作室,等兩、三個小時,回來,然後……
華特斯:……再穿上服裝。
雪曼:……領悟到又要從頭開始一遍。
華特斯:而且只有你,甚至沒有其他人來回工作室。
雪曼:沒有,不過某些方面來說,這也還好。我愛數位拍攝,也不會再回到底片。不過,我覺得自己現在更沉迷於工作了,因為可以一直做下去。以前在等沖洗底片的兩、三個小時之間,至少還可以去辦一些雜事。
華特斯:我對於「摺頁照」很好奇。它們原本是受《藝術論壇》委託而拍攝的,為什麼後來沒有被刊登?是因為它們與《花花公子》相對嗎?
雪曼:嗯,它們並不足以模仿真實的摺頁照,不過它們也太令人感到不適了。
華特斯:它們也沒有特別「女性主義」。患相思病、難過或渴望的女性並不符合當時「正確的女性主義」,這也是為什麼它們這麼棒。而你確實是一位女性主義者,我認為你一直都是。
雪曼:不過並不是「大辣辣的」。我覺得它們有一種微妙的表現,讓英格麗(Ingrid Sischy)有點擔心,想想那些似乎很有修養的讀者。
華特斯:所以它們什麼時候第一次公開展示?
雪曼:在「Metro Pictures」畫廊,那是我最後幾次公開講話。我記得是在紐約視覺藝術學院時,一些孩子批評我:「這看起來像《真實偵探》雜誌會有的東西。」
華特斯:我覺得那是稱讚。
雪曼:他們覺得我反女性主義,應該要加上文字向觀眾「解釋」作品。
華特斯:不過,那個系列是否反映了任何當時你私人生活的某些哀傷?
雪曼:不,它比較是形式方面的。我當時想填滿摺頁的形式,而斜躺的人物剛好可以做到。我也想說說摺頁的本質。當你看到一個女人躺在那裡,你會更仔細地看,然後突然發現,喔,我並沒有要侵入這個私密的時刻。我想讓讀者感到不適。不過,多年後,我聽過有人說:「我把那張摺頁貼在床邊,它真性感。」
華特斯:跟它要表現的正好相反。
雪曼:不過,我甚至聽過對於「性」系列也有這樣的說法。
華特斯:你曾否看著一件作品,心想:我在這裡看起來真糟?你曾否因為你自己看起來很糟,而刪掉某件作品?
雪曼:如果看起來太像我,我就會刪掉。通常我對於那些角色有一定的距離感,不過有時他們似乎太靠近了,就好像有個很糟的一天的我。
華特斯:所以換句話說,你並未完全成為扮演的角色。
雪曼:沒錯。
華特斯:而觀眾可以看出那是辛蒂.雪曼。
雪曼:或我可以。若作品太像五年前某個角色的變化,我也會刪掉。我覺得應該要多向前推進。
華特斯:當你扮裝時,是否覺得失去自己的虛榮心?
雪曼:會,我喜歡實驗看看自己可以多醜,不過我想那是因為我不覺得那是自己。
華特斯:有其他的攝影家啟發過你嗎?我曾讀過,最早的時候,黛安.阿布斯(Diane Arbus)對你有很大的影響。她對我也是。除了阿布絲之外,沃荷也對你有影響嗎?
雪曼:沃荷當然有,從很早開始。
華特斯:我覺得沃荷的一個錯誤是他的變裝照片。他看起來好荒謬,雖然很多人不同意我的想法。你應該也不同意,因為那是他唯一一次做跟你的作品很像的東西。
雪曼:我沒想過這個。跟他見面時,我很失望。我覺得被忽視了,基本上,因為我是個女人。我記得兩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都被一群年輕男性圍繞著。我上前去,說自己是他的超級粉絲之類的。
華特斯:他當時知道你的作品嗎?
雪曼:我不記得了。我確定第二次見到他時,他是知道的。不過,他絕對是個很大的影響。
華特斯:「童話」似乎是你比較不出名的作品。可以說說它們嗎?
雪曼:它們最初是為了一本雜誌做的童話故事插圖,不過,同樣地,它們也都沒有指向特定的童話故事。
華特斯:所以就像「電影停格」一般,它們是童話世界的概念,而非:「這是糖果屋。」
雪曼:沒錯。我讀了大量的故事,試著找出自己的最愛。那個系列出來多年後,我受託做童話故事書,我選擇了《費切爾的怪鳥》。
華特斯:是不是當你厭倦大家都喜歡你的作品時,你就做了噁心的災難照片?
雪曼:是的,就是這樣。我說:「把這嘔吐物掛在你的沙發上方。」(笑)
華特斯:你在那個系列的每張作品中嗎?
雪曼:有兩個階段。我在第一階段中,通常是一個倒影、在上方或背景的模糊人物,或某處的影子。第二階段,我完全不在其中。
華特斯:所以你算是與自己分開?
雪曼:或像一些評論說的,我完全解構自己,將自己切得愈來愈小,最後消失。不過,我自己覺得是因為我怕太倚賴自己,因此想看看是否能在沒有自己的情況下說故事或做影像。那也正是我開始使用人體模型、面具等物品的時候。
華特斯:那個系列跟愛滋病有關嗎?那是80年代後期,我們很多的朋友都去世了。
雪曼:當我創作時,並沒有想到疾病,不過當然有些作品與愛滋病有關,特別是我開始做「性」系列的時候。
華特斯:那些「歷史肖像」做起來並不比其他的複雜,我感到很驚訝。
雪曼:它們很簡單,是因為我剛做完折磨人的災難場景。那些作品這麼困難和複雜的原因,是我使用人體模型來設計一個靜止場景,因此我必須事先決定這張照片是關於什麼、發生什麼事了。過去,當我自己入鏡時,我可以透過移動而發現新的事物,剛好眨眼竟意外成了完美的鏡頭,而且直到我看了照片才會知道。所以當我完成災難照片,回到使用自己的「歷史肖像」時,真是一種解脫。我只需要在背景掛上一些布料,讓它看起來像窗簾,再將一枝舊蠟燭放在一張舊桌子上。
華特斯:不過這並沒有那麼簡單,在我看來,那些照片最像一項電影計畫,因為要出去做每件電影計畫要做的事。
雪曼:我會去「救世軍」找類似戲服的東西,不過那裡大部分都是質料滿差的東西。我會把褲子割開,使用褲管的部分當做袖子,把它跟某件看起來像是17世紀錦緞的服裝配在一起。事實上,那只是一塊剪下來的布料。
華特斯:紐約一定是最不容易買便宜貨的地方,因為大家什麼都知道,即使是Goodwill(編按:慈善商店)。你有祕密的購物地點嗎?
雪曼:事實上,網路。我在eBay買了一些小丑服飾。不過那不是真的小丑服飾——那是跳方塊舞的。
華特斯:當你旅行時,你去逛便宜商店嗎?
雪曼:現在比較沒有了。
華特斯:你去租服裝的商店嗎?
雪曼:沒有,從來沒有。
華特斯:從來沒有?那些「歷史肖像」的每件服裝都是在便宜商店買的嗎?
雪曼:那個系列大約有三分之一是在羅馬拍攝的,工作室的女主人屬於貝佳斯(Borghese)家族。有一、兩套服裝是她的家族的:那張聖母抱著孩子的服裝是從她那裡來的,所以那套是最「真」的戲服。不過,羅馬有很棒的跳蚤市場,我在那裡買了好些舊的宗教物品。
華特斯:至於「性」系列,我記得有一次給了你一份《成人影片新聞》,結果你看得好專心。那本雜誌很驚人,有很多令人震驚的東西,但你每個字都讀了。當時你有去情趣商店嗎?
雪曼:沒有,我根本沒想到。多年後,有人指出那個系列完全沒有勃起的陰莖,我才想,我怎麼從沒想過要買一具假陰莖?其實我的靈感來自醫學用品圖錄,我也從那訂購。那裡可以買到男性和女性的臀部,看起來就好像從真實身體製模的——可以看到所有的皺紋——除了生殖器本身,可以看出那是用陶土製模的,因為可以看到指紋。那是用來練習導尿的用具。至於睪丸,我用了一些化妝品讓它們看起來比較像肉——那是用來練習感覺腫瘤的。
華特斯:情色照片呢?像〈運動模特兒公會〉、〈貝蒂.珮姬〉這一類的。
雪曼:是的,〈貝蒂.珮姬〉。開始做剪紙娃娃系列之前,我買了《身體影像畫報》雜誌。
華特斯:那些照片很棒,很經典。不過在你自己的作品中,你從來沒有裸體過。
雪曼:除了非常早的時候,在大學,甚至在我開始化妝之前,在我拍攝自己的臉之前。有一堂課以春假時在瀑布嬉鬧出名——「我們全都脫光,為彼此拍照吧!」——那嚇到我了。一件早期的計畫是要面對一件困難的事情,所以我就為自己拍了這些非常無聊、分析般的裸照。
華特斯:既然這個系列是關於性器官等物,你曾否在扮裝時被激起慾望?
雪曼:沒有。有幾次照鏡子時,我完全覺得自己在看另一個人,於是很自然地開始演戲——不是煽情的,而是開始想像,若現在是攝影會怎樣?我想,那是一種被激起慾望,因為我完全不認得自己。這太怪異了。奇怪的,是現在年紀愈來愈大,我常在扮裝時好像看到二、三十年前所扮演的角色,那時我想讓自己看起來老一點。只是現在化妝化得比較少,也更容易發生這樣的事。
華特斯:所以你永遠不會去做臉,因為你早就給自己反向的做臉。
雪曼:不過是使用Photoshop。
華特斯:來談談〈辦公室殺手〉。我好愛這部電影,而且希望你再拍一部。不過,從藝術界跨到電影界很困難。你還想再拍電影嗎?
雪曼:想啊。拍完〈辦公室殺手〉後,我花了五年的時間復原,才慢慢感覺我可以再拍另一部電影了。不過,說我想再拍另一部電影已經好幾年了,只是開始的問題。由於我不敘事性地創作,長久以來這都是個問題,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麼樣的故事。然後,我又一直說應該要在工作室裡放一台攝影機,當我工作時,把它打開就好。
華特斯:可是那不一樣,那是藝術片。
雪曼:我就決定要從那裡開始。當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電影〈內陸帝國〉在這裡的電影節放映時,我聽了他的演講。他說那部片製作的方式,是他打電話給一些朋友,請他們拍一小段影片。幾個月之後,他再拍一個片段。他從沒想過怎麼把它們放在一起。某些方面來說,那部片的感覺真是這樣,不過是很好的感覺。所以我想,這就是我要使用的方式。
華特斯:不過,就類別來說?因為你的第一部電影有類別,是部恐怖電影。
雪曼:對,我想,我只需要開始做,並且對它感到舒適。
華特斯:你在〈辦公室殺手〉中有請演員,你還會再請演員嗎?
雪曼:不會,我會以自己習慣的工作方式開始嘗試。因為我很少從移動的方面來思考——包括人物的移動及攝影機的移動。我想,我現在就該把自己丟入這些東西之中,而不要擔心。
華特斯:拍那部電影對你來說困難嗎——真實的東西?你必須喊:「Action!」你必須要有拍攝清單、工作人員等等。這跟你平常的工作方式完全相反。
雪曼:對,真得完全相反。我不知道該預期什麼。很幸運的,是每個參與的人都很好且幫助很大。開拍的時候,我們還沒有結尾。我開使用故事板,可是大概只用它呈現了一個景。我那時太沒經驗了,使用了大概廿個不同的角度呈現開始的場景,這對低預算的電影實在太荒謬了。我學到了很多經驗,讓我覺得自己應該再做一次。那非常有趣,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華特斯:你說自己不敘事性地創作,可是每件「電影停格」都述說著一個故事。你其實比自己想的還要敘事性創作。
雪曼:對,可是其中沒有對話。
華特斯:所以那些恐怖和超現實的作品,它們是在〈辦公室殺手〉之後的創作嗎?它們相關嗎?
雪曼:我不覺得,不。我想,我那時仍舊使用人體模型,並不是使用自己。不過,我試著帶回意外發現的想法。我移動相機,以至於有些照片模糊或重複曝光,同時也交叉沖洗,因此顏色很怪異。當我看著照片時,可以感受到一股發現的感覺。
華特斯:某方面來說,「面具」系列可能是你最嚇人的作品了。你喜歡被嚇嗎?你會去找恐怖的東西嗎?
雪曼:恐怖片。
華特斯:你小時候是否曾經虐待你的娃娃?我以前會虐待我妹妹的娃娃,幫它們弄一個很糟的髮型,然後放回盒子裡。當我妹妹發現時,都會大怒。
雪曼:那太好笑了。
華特斯:我不想問你芭比娃娃的問題,但我必須問。你討厭芭比娃娃嗎?
雪曼:不,我不討厭。我有芭比娃娃,不過,我也有一整家族的侏儒娃娃。我用鞋盒做小房子,並佈置它們,還做了家具。我也為它們做衣服,它們有衣服。
華特斯:你的作品中,「大頭照」系列是我第二喜愛的系列。當我第一次走進藝廊時,感覺自己好像認識那些人。不過,這跟「電影停格」是一樣的——並不是特定的某個人,而是那人的氛圍太重了。這些照片殘忍嗎?
雪曼:我不覺得。有人批評好像我在開這些人的玩笑,但我其實移情到他們身上。那個系列中的一些最可憐的小角色,我的心在他們身上。我就是很喜歡他們。
華特斯:藏家有沒有因為認為那些照片是他們而感到生氣?
雪曼:沒有,雖然我確實遇到有些人上前來說:「我知道你在個系列的某處有用到我,我不確定是哪一件,但我在這裡。」
華特斯:嗯,那是因為它們不是特定的哪一件,而是整體混合的感覺。那你如何處理「小丑」系列?
雪曼:那很難,因為學習小丑化妝本身就是一項藝術。一開始,我會化上自己以為看起來像小丑的妝,但是那根本不行。所以我上網搜尋,看到很多人放上照片,用來宣傳自己是兒童派對的好人選。看著他們,我想,這是位酒鬼,那位是兒童性侵者,那位感到很可悲因為沒有人愛他——所以他們都想讓孩子笑。我開始從化妝底下的人物來想像,這幫助我以整體的概念思考小丑。一旦我領悟到這個重點,就非常好玩了。
華特斯:你上一次的展覽(2008),我覺得那是你做過最好的作品。那場展覽太可觀了,而且有許多層面。談談敘事!你可以看出那些角色住在哪。那在技術上複雜嗎?它們看起來絕對不是低科技。
雪曼:謝謝。拍攝其實很基本:我就在這裡的青幕前拍。那是我第一次使用青幕。比較複雜的是要想背景,然後思考如何讓這些角色融入背景。
我為「社會肖像」從網路上下載東西,不過不是照片。有些看起來類似皇室般地。有時他們會披著彩格披肩,或跟一隻狗照。許多都沒有背景,給了我漂浮人物的想法。
華特斯:有任何背景是挪用的嗎?
雪曼:沒有,全都是我拍的。很多是在中央公園,有些是在西班牙度假時拍的。
華特斯:跟我們講講最新作品,那些壁畫。
雪曼:我最近開始做一些背景更抽象的東西。我沒有化妝,因為我覺得這些比較像是習作。不過,後來我開始在電腦上變臉,稍微改變他們,所以感覺是用Photoshop取代化妝。
華特斯:所以你還是做臉了。
雪曼:對,而且只是扭曲。例如兩隻眼睛會比較靠近,或高一些,或小一點。或者我會多加一些腮紅。我把他們看成都有關係,不過他們穿戴不同的假髮和奇怪的服裝。
華特斯:不過這全是一件作品,一幅壁畫?
雪曼:在基輔展出時,它是從地板到天花板,大約8呎高。用了很好的紙——超高品質相紙,直接貼在牆上。
華特斯:那就像是沒有人看過的東西,我認為那會是你這次展覽很棒的作品。
(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43期2012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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