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0/2010

抽象表現主義在紐約——紐約現代美術館推出回顧大展

「紐約抽象表現藝術家」展場一景,此為展示羅斯柯作品的展廳。

六十多年前,世界正值戰後的殘破與不穩,人們對於現代文明產生了疑問,也對於諸多殘暴行為進行反思。此時的美國興起,紐約漸漸成為世界的藝術文化中心,而其中的一群藝術家秉持著藝術需要新的開端的理念,開創了前所未有的藝術風格。這群後來被稱為抽象表現主義者的藝術家,各以獨自的方式追求具有獨特性的語彙,從繁複的潑畫,到最簡單的單色線條,實在很難以某種形式將他們概括而論。然而,總的來說,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大多採用以顏料布滿整個畫面的原則,並屏除傳統繪畫以單一焦點向外擴散的概念,將重點平均分布,致使觀者的視線必須來回游移於整個畫面。此外,他們在作品尺寸上也大大增加,意味著這波新潮流的來勢洶洶,由於當時的畫廊或美術館空間仍習慣於展出傳統較小尺寸的作品,因此抽象表現藝術家等於是以畫筆畫布向這些權威機構宣示,並導致畫廊及美術館紛紛改建,以符合這些新的作品的所需空間。從最初的少數一群藝術家,抽象表現主義運動在廿年間快速擴大,衝擊了整個藝術界,作品紛紛進入畫廊、拍賣會及美術館。

而與這波藝術潮流關係最密切的美術館,自然是紐約現代美術館了,它就位於整個運動的中心城市,展示並收藏這些藝術家的作品,如今於美術館的收藏中,大約有兩百件可被歸類為抽象表現主義的繪畫或雕刻,若再加上素描、版畫、攝影等作品,則數量多達將近千件。自10月初起,美術館推出「紐約抽象表現藝術家」大展,從館藏中精選出大約兩百五十件作品,從一般人耳熟能詳的大藝術家,到比較不出名但也在整個圖景中不可或缺的藝術家,追溯抽象表現主義自1940年代的開端至1960年代的成熟階段,展區涵蓋美術館的整層四樓及二、三樓的幾個展廳,可謂有史以來最大的抽象表現主義回顧展。

●個人風格的崛起
名氣最大的抽象表現藝術家,大概非帕洛克(Jackson Pollock)莫屬了。一走進主展覽「紐約抽象表現藝術家:大圖景」展廳,迎面而來的便是其作品〈女狼〉(1943)。當時的帕洛克與許多同儕一樣,探索原始或神話主題,而這件作品指涉的,便是神話中養育設立羅馬市的雙胞胎兄弟的狼。此作於創作該年在帕洛克的首度個展展出,紐約現代美術館於隔年收藏此作,成為第一件進入美術館收藏的帕洛克作品。

1947年起,帕洛克開始採用將顏料以線條、潑濺或滴流在平置於地板上的畫布的方式創作,顏料的色彩及黏質性、藝術家的位置,以及他的作畫速度,皆影響了作品最終的樣貌,這樣的作品在當時極度激進,就連帕洛克本身都曾在完成某件新作品後,問他的妻子克拉絲娜(Lee Krasner):「這是繪畫嗎?」展場中的〈五噚深〉是其最早的滴流畫之一,除了顏料以外,帕洛克也使用了菸頭、指甲、圖釘、鈕扣、硬幣及鑰匙等物件,雖然它們大多被顏料覆蓋,但仍為作品帶來稠密、堅硬的感受。隔年,帕洛克開始以編號取代作品名稱,其妻日後解釋:「數字是中性的,它們讓觀者專注在繪畫本身——純粹的繪畫。」〈1:31號,1950〉是帕洛克最巔峰且尺寸最大的滴流畫之一,畫面上的色彩與線條充滿了動態,在視覺上似乎向外跳出本身已經很大型的作品尺寸了。就如同其他的滴流畫作,這件作品也是平置於地板上完成的,帕洛克曾說道:「在地板上我比較能放鬆,感覺更靠近、更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因為可以繞著作品走動,從四個方向作畫,甚至實際身在作品當中。」

與帕洛克的繁複恰恰相反的,是單色調的紐曼(Barnett Newman)。〈單一,一號〉(1948)是紐曼自認的突破性作品,雖然尺寸不大,但這是他首度呈現以一束垂直線條(他日後稱其為「拉鍊」)將單色背景分為兩半的繪畫結構,也成為他最著名的代表形式。〈人類,英雄與崇高〉(1950-1)覆蓋了整座牆面,在創作之初,這樣的尺寸就是為了產生壓倒性的感覺,當其首次在畫廊展出時,紐曼在牆上貼了一張紙條:「一般來說,觀者大多傾向從一定的距離之外觀看大型作品,但這個展覽中的大型作品,是要從很近的距離觀看的。」他相信抽象繪畫所具有的精神潛力,當觀眾靠近觀看時,確實有種進入另一個精神層面的感覺。而相對於這件作品,隔壁牆上的〈狂野〉只有不到5公分寬,紐曼將「拉鍊」從整個繪畫結構中抽離出來,賦予其自足的特性,懸掛在牆上時,看起來像是雕塑,又像將整個牆面轉化為畫布而從中劃過的線條。紐曼的作品將藝術家的手跡減到最低,顏料在畫布上均勻分布的程度,讓色彩好像從畫布中散發出來似的。他曾說:「我希望我的繪畫能夠帶給人們它所帶給我的衝擊,也就是自我完整、自我隔離、自我獨立的感覺,但同時也感覺到與其他人的連結。」

同樣不著痕跡、讓色彩在畫布上平均分布的,是來因哈特(Ad Reinhardt)後期的作品。從1940年代密密麻麻的色彩,到1950年代較為疏散、色系相當的色塊,再到1960年代的「黑色」系列,來因哈特的作品愈來愈純粹。對他來說,藝術的唯一標準就是「單一並細緻、正確並純粹、抽象並短暫」,他在有限的畫布範圍內,探索無盡的可能。在非常仔細地注視著〈抽象繪畫〉(1963)的情況下,才會發現畫面上有三種不同的黑色,分別帶著一點紅色、藍色及綠色。他解釋:「有老舊的黑色與新鮮的黑色,帶光澤的黑色與黯淡的黑色,陽光下的黑色與陰影中的黑色。」這樣的色彩表現,沒有任何的象徵意義,只是單純的視覺感受。當一系列黑色作品於1963年在紐約現代美術館展出時,這樣單調的色彩震驚了觀眾,甚至有一位觀眾退出會員以示抗議。

另一位以色塊創作出名的藝術家,便是羅斯柯(Mark Rothko)。八件羅斯柯於十四年間創作的作品,覆蓋了一整間展廳的牆面。較早的〈1號(無題)〉(1948)以各種不規則色塊填滿畫布,羅斯柯自此開始探索空間、色彩及尺寸的關係,而漸漸演化成他接下來的標誌風格。於兩年後創作的〈10號〉,羅斯柯將畫面水平分配為藍、黃、白三個主要色塊,而色彩於交界處淡淡地彼此融合。這件作品是第一件進入紐約現代美術館收藏的羅斯柯作品,就如同來因哈特的作品一般,羅斯柯的〈10號〉也受到負面的批評,當時的一位美術館董事就為此辭職抗議。到了1957年,羅斯柯不再使用早期明亮的顏色,而採用陰暗的色彩以產生一種具有深度的氛圍,〈16號(紅、棕、黑)〉(1958)便是這樣的例子。羅斯柯曾對朋友說道:「時常,夜晚來到之時,空氣中帶有一種神祕、脅迫、沮喪的感覺——它們同時存在著。我希望我的繪畫擁有那種時刻的特性。」

1950年代,當集體的抽象表現語彙漸漸形成之時,也有藝術家回到較為具象的形式。杜庫寧(Willem de Kooning)於1940年代創作抽象繪畫時,便曾說道:「即使是抽象形狀也需要有一種樣貌。」1950年代初,他回到早期常描繪的主題「女人」。他花了許多時間完成〈女人,1〉(1950-2),畫中的人物龐大,並擁有脅迫性的巨大眼睛,而杜庫寧大辣辣的筆觸、厚重的顏料,以及似乎滿出畫面的色彩,使得整件作品充滿緊繃與侵略性,同時也體現出他所說過的「肉體是發明油彩的原因」。

另一位在抽象創作中仍帶有形象的藝術家,是日後被認為是抽象表現藝術家的「教父」的高基(Arshile Gorky)。雖然高基的作品從未完全抽象,但卻有許多抽象表現藝術家是他的追隨者,杜庫寧便是其中之一,高基去世後,紐約《藝術新聞》提道他的作品受到杜庫寧的影響,杜庫寧看到後很生氣地寫信給編輯,堅持應該是他受到高基的影響。展場中的幾件作品,皆展現其帶有超現實主義又帶有抽象表現主義的繪畫風格。

除了上述大名鼎鼎的藝術家們,展覽中也呈現許多一般人較不熟悉的藝術家,如戈特立普(Adolph Gottleib)、湯姆林(Bradley Walker Tomlin)及克拉絲娜等人,將楔形文字般的圖象放入繪畫中;又如史提勒(Clyfford Still)及克萊因(Franz Kline)等人以粗大的筆觸暗指美國地景;再如史密斯(David Smith)及內佛森(Louise Nevelson)等人以雕刻呈現同樣的精神。而同時期的攝影及文件,則讓觀眾能更寬廣地檢視這個時期的藝術視景。

在主要展覽「 紐約抽象表現藝術家:大圖景 」之外,副展覽「想法非理論:藝術家與俱樂部」、「剪刀、石頭、布」、「抽象表現主義與電影」,以及「普普藝術」都各從不同的角度呈現這個紐約的藝術黃金時期。

●原作的不可取代性
就如同19世紀以巴黎為中心的印象主義,20世紀以紐約為中心的抽象表現主義為藝術帶來新的突破,對日後的影響甚巨。在當時大眾傳播、普普文化及複製圖象盛行的年代,藝術原作的獨特性似乎降低了許多,抽象表現主義則正好相反,在追求速食文化的時代中,它們是相對來說步調較慢的作品,或許是筆觸的關係,又或許是尺寸的關係,若要完全經驗這些作品,觀者必須站在原作面前,專心地、細細地品味,方能感受它們帶來的衝擊,而本次紐約現代美術館的展覽正提供了這樣的機會。美術館館長羅瑞(Glenn D. Lowry)於開幕時說道:「每間展廳都述說著一件故事,每位你認為已經很熟悉的藝術家,都可以帶來完全的驚喜。」策展人特姆金(Ann Temkin)則表示:「在策展的過程中,了解到若要成就一個偉大的藝術時期,不僅需要幾個特別的天才,也需要一群有共同想法的藝術家,以及一個他們可以聚集在一起、互相切磋競爭的地點。」

「紐約抽象表現藝術家」大展展至明年4月25日,展覽期間進行的多項活動及講座,則提供了更多該時期的背景及作品介紹。

(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26期2010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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