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9/2013

在末世,卻仍懷有希望 ──紐約現代美術館附館PS1探索人類科技與自然生態

rAndom International的作品〈雨房〉(2013)
全球暖化、環境變遷等問題,自20世紀末以來,就是人類關注的焦點之一。21世紀初,各個異常的颱風、洪水、大雪、乾旱等,更使人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去年年底侵襲美東的颶風珊迪,造成嚴重的損害,也讓許多美國東北角的居民切身體會到異常氣候所帶來的災害。基於這個生態問題日漸嚴重的背景,紐約現代美術館附館PS1與福斯汽車合作,共同推出展覽「EXPO 1:紐約」,探討在21世紀初經濟、社會及政治不穩定的情況之下,人類所面臨的各項生態環境議題及挑戰。「EXPO 1:紐約」分為數個主題,其中包括個別作品,也有數個小型群展,呈現了大約卅五位藝術家的作品。展覽場地涵蓋PS1全館、紐約現代美術館正館一角,以及遭受颶風珊迪侵害的羅克威海灘區的一處暫時空間,規模相當龐大。

「EXPO 1:紐約」以「陰鬱的樂觀主義」為主題。所謂的「陰鬱的樂觀主義」,是一種處於看似終結卻又開始、看似在末日邊緣卻又擁有前所未有科技轉變的世界的態度。更直接地反映在展覽概念,則如策展人畢森巴克(Klaus Biesenbach)所說:「這種態度,意識到現代主義烏托邦理想的失敗,卻依舊懷有希望,期待人類的發明能夠帶來更美好的明天。」總的來說,展出作品觸及自然、環境、科技、經濟、政治等各個面向。

潺潺的水聲,將觀眾的腳步帶到薇布斯特(Meg Webster)的作品〈水池〉前方。在這個空間之中,除了從水管流出、落入池中的水柱之外,尚有大型石塊、數種綠色植物、階梯,以及照射燈等,似乎將室外空間搬到了室內。然而,在這個仿大自然生成、轉化、回歸的系統之中,人為科技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例如:水柱的形成,是透過馬達的抽取,而植物的光源,則是來自明亮的燈泡。不僅是大自然的物件,科技的輔助也赤裸裸地呈現在觀眾眼前。薇布斯特強調:「在此,你所見到的就是你所見到的。」〈水池〉呈現了機械及自然系統如何共同維持環境的永續性,在創造自然的經驗的同時,也突顯了科技的協助及重要性。

另一件把室外空間搬到室內空間的,是冰島藝術家伊拉森(Olafur Eliasson)的〈你時間的浪費〉,其中卻帶有與〈水池〉不同的信息。推開展間的門,一股冷空氣襲來,映入眼前的是一塊塊巨大的冰塊──從冰島最大的冰川瓦特納冰原所搬回的冰塊。展間內的冷氣,以攝氏零度以下的溫度維持冰塊的狀態。根據估計,瓦特納冰原之中,最老的冰塊大約形成於西元1200年,距今已超過八百年。這些如雕塑般的冰塊,將抽象的時間轉化為具體的感受,讓走在其間的觀眾切身體驗到冰川般的環境,也思考到跨越世代的時間長度。而近年來瓦特納冰原開始融化,使得這件作品更具意義。

約翰‧米勒(John Miller)的大型裝置〈拒絕接受限制〉,同樣帶出歷史及時間的思考。布滿展間、覆蓋上仿金片的各個大小物件,給予強烈的視覺感受。從遠處觀看,這些物件大多是古代建築元素,如埃及的方尖碑、古希臘式的廊柱、拱門、大型磚塊等。然而走近一看,這些建築元素上方卻堆疊著寶特瓶、金屬、布料、蔬果、手槍等,儼然如同垃圾堆一般。將古代文明的代表性建築元素與現代文明的產物並置呈現,傳遞了現代廢墟的印象:若有一天現代城市消逝,遺留在廢墟之中的,除了建築之外,是否也包含了對於自然環境有害的文明產物?

傳達更強烈廢墟感的,是阿根廷藝術家羅哈斯(Adrian Villar Rojas)的巨大裝置〈動物的無辜〉。作品的一邊,擁擠堆疊了許多混凝土物件,有階梯、有圓柱,以及其它形狀的物件,卻難以辨識其在時間或空間向限上的位置。牆的另一邊,則是一開闊空間,如同劇場般的巨大階梯從展廳的一側攀升到另一側,面對著一座相對來說窄小的拱門,門框間堆疊的圓柱似乎從另一邊湧出似的。羅哈斯向來以考古及科幻為創作靈感來源,而〈動物的無辜〉即創造了一股超現實的廢墟氛圍。充滿灰色調的空間,看起來像是文明的開始,又像是末世的景象,似乎指向過去,也指向未來。

在「EXPO 1:紐約」的大主題下,有數個小型展覽,「安索‧亞當斯:冥想的手段」便是其中之一。在一連串科技及當代裝置的作品之中,亞當斯(Ansel Adams)的黑白攝影作品似乎格格不入,然而,若進一步思考,即可做出對於自然環境關切的連結。亞當斯是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美國攝影家之一,也是積極的環保份子。在其攝影生涯中,他走遍美國西部國家公園,用相機捕捉壯麗、優美的自然環境,許多作品也記錄了國家公園尚未接觸大量遊客之前的景象。本次展出的五十件館藏亞當斯黑白攝影作品,充分展現了他的技巧,以及對於自然環境的關切。

位於紐約現代美術館正館的〈雨房〉,是rAndom International的大型環境互動裝置作品。在昏暗房間的中央,有一塊如同下雨一般落水的區域。然而,這個區域亦偵測人物的動態,因此,只要有人走進這個區域,該範圍的水即停止落下。換句話說,觀眾可以體會「走在雨中卻不被淋濕」的感受。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雨房〉也帶有人類利用科技控制天氣的訊息。

上述的大規模個展及裝置作品僅是「EXPO 1:紐約」展出作品的一小部分。這個如同市集一般集合不同形式藝術的展覽,促使觀眾思考到科技文明對於生態環境的破壞,但另一方面或許也存在著對於環境有益的力量。在看似充滿絕望的末世,卻仍帶有對於人類科技的希望,正是「陰鬱的樂觀主義」所傳達的態度。


(原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58期2013年7月號)

7/16/2013

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後藝術界的回應

《波士頓》雜誌的5月號封面是對馬拉松爆炸案的回應
4月15日星期一下午2時45分左右,兩起爆炸發生於波士頓街頭,打破了原本美麗歡樂的下午,也中斷了一年一度的馬拉松盛事。

開始於1897年的波士頓馬拉松,是現今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馬拉松盛會,每年吸引了來自全球的參與者。想當然,周圍總是聚集了數不盡的觀看者,也因此成為人口密度極高的活動。

這件造成三人死亡、至少兩百人受傷的悲劇,在發生的那一刻,消息立即傳遍了美國各地。除了電視及網路的報導之外,親人、朋友也透過各種通訊方式傳送消息。而在一連串新聞媒體所播放的爆炸現場混亂畫面之中,最令人心痛的影像,莫過於一張張恐慌、不解的臉龐,以及一位位遭到炸彈波及的傷患。如此場景,不禁將十二年前發生於紐約的九一一事件拉回腦海之中。事發當下,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趕緊逃命。在警方尚未調查出事件始末之前,人們也很自然地聯想到恐怖攻擊。

恐怖攻擊與否,或許還是其次。無論是國際組織的龐大計畫,或是兩兄弟的過份玩笑,這起事件都在波士頓留下了難以抹滅的創傷。若說其在整個美東留下陰影,似乎也不過分,至少在東北部,好像每個人都與波士頓有某種連結──或許曾經以波士頓為家,或許在波士頓有熟識的人,甚至或許有朋友參與了這次的馬拉松。在這樣的哀傷之中,藝術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藝術界又能如何回應?

●安慰、避難、平靜之處
最早做出回應的,是波士頓美術館及波士頓當代美術館。星期一事件發生,兩間美術館立即宣布隔天提供民眾免費參觀,而伊莎貝拉‧史都華‧嘉納美術館(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Museum)也隨即跟進,於星期三免費開放。如此的做法,讓人想起九一一事件之後,一些位於紐約的美術館即做出同樣的決定,也實際達到撫慰人心的效果。「呈現美麗與安慰」、「提醒我們最平凡的事物組成並愉悅我們的生活,且透過藝術延續下來」是當時這些藝術品及美術館所獲得的回饋。本次波士頓美術館為了「在此痛苦時期尋找安緩之處的民眾」而開放,館長羅傑斯(Malcolm Rogers)表示:「我們希望成為安慰、避難及平靜之處,」也希望民眾了解「波士頓美術館持續是撫慰的空間,也是社群的場所,在這裡,藝術能超越悲痛。」星期二當天,約有兩千位民眾參觀了波士頓美術館。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也做出實際行動。爆炸案發生數小時之內,館長康貝爾(Thomas P. Campbell)即聯絡波士頓美術館館長,建議出借館藏至波士頓展出。經過討論,大都會美術館選出三件繪畫──荷馬(Winslow Homer)的〈東北風〉(1895)、萊頓(Frederic, Lord Leighton)的〈眼淚〉(1894-1895),以及馬奈的〈莫內家庭在他們阿讓特依的花園〉(1874)。這三件作品反映了過去幾個星期以來,波士頓所經歷的情緒──從暴風雨帶來的混亂,到居民的傷痛,再到喜悅及將來更美好日子的承諾。雖然作品數量不多,但是從其中所帶有的含意,也足以顯示大都會美術館的用心。

波士頓美術館於五月的最後一個週末,也就是陣亡將士紀念日長週末,開始展出這三件大都會美術館的館藏。除此之外,在這個免費入館的長週末,美術館也展示了〈帶著愛獻給波士頓〉拼布作品。爆炸案發生之後,一位加拿大拼布藝術家發起活動,透過網路社群號召世界各地的拼布藝術家共同創作。超過一千七百片來自美國、加拿大、英國、愛爾蘭、法國、澳洲、日本、南非等地的方型布塊,如同旗幟一般懸掛在美術館大廳之中,每一片布塊皆傳遞了和平與希望的訊息,拼接起來更是如同集氣般帶著強大的安慰力量。參觀美術館的民眾也在這個週末以創作表達對於波士頓的愛,蓋滿了館內玻璃牆上的繪畫及圖像,共同形成拼貼作品〈波士頓我愛〉,其中許多都是由孩童完成的剪貼、繪畫。這個三天的週末假期,共有將近三萬名民眾進入波士頓美術館,平均一小時一千四百位民眾的數目,創下近五十年以來的紀錄,這樣的數字多多少少說明了美術館所提供的活動對於民眾的意義。

●鼓舞人心的圖像
掃過書店內的雜誌架,很難不注意到五月號的《波士頓》雜誌。由上百雙布鞋排成的愛心形狀佔滿了雜誌封面,中心寫著「我們將完成賽跑」。短短的幾個字,卻傳達了無限的決心。

《波士頓》雜誌社距離爆炸現場僅數個街區,事發當天,五月號雜誌已進入最後校稿階段,但編輯部意識到他們必須更換原本的封面,也必須以爆炸案相關文章取代其中一則專輯故事。在短暫的集思廣益後,美術編輯提出了新的封面構想,主編也隨即決定將參賽者的故事集合而成「我們所穿的鞋」專輯。於是,雜誌社透過網路社群及私下的聯絡,向參賽者暫借布鞋,同時對他們進行訪談。三天之後,這張以六十雙布鞋排出的愛心封面拍攝完成,專輯也順利產生。

主編事後表示,這張封面呈現了兩件事:堅持與團結。照片中的每雙鞋本身都平凡又微小,但集合起來,卻創造出美麗、強大又鼓舞人心的影像。這樣的概念不僅展現在圖像本身,甚至是圖像的完成過程,都動員了許多認識及不認識的人。雜誌出刊後,得到極大的迴響。《波士頓》雜誌社也決定印製海報,並將收入捐給政府設立給傷患家屬的「波士頓一基金」。

●藝術的治療力量
響應「波士頓一基金」的,自然也包括藝術家。日前有些藝術家發起捐贈作品義賣的活動,為傷患家屬募款。

藝術可以募款,然而,更值得提起的是藝術的療癒功能。如同美術館提供民眾一處親近藝術的空間一般,藝術團體也發起共同創作的活動。4月底在波士頓區域海灘的「為和平而畫」活動,目的即是幫助當地孩童面對爆炸案的悲劇。在這兩天內,許多孩童蹲跪在長100英呎的壁紙前方,以壓克力顏料作畫。組織團體表示:「孩子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很多都超越文字,只有圖畫才能表達。」對孩童是如此,對成年人或許也是。從九一一事件發生至今,影響依然清晰可見,許多藝術家曾經以作品直接或間接地反映這個事件,並透過創作過程處理情緒、治療傷痛。這次的馬拉松爆炸案,想必也會以類似的角色,潛入藝術家的創作之中。

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之後,許多相關討論及議題也隨之而起。法律的、政策的、種族的、宗教的……等等,從不同的角度帶出不同的立場及看法,也往往帶出情緒性的爭論。在眾多紛雜的聲音之中,藝術可以不是沉默的,至少其安慰與治療的力量,能夠超越台面上的混亂,給予最基本的平靜與沉澱。


(原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58期2013年7月號)

7/03/2013

堡壘、天主教堂、聖馬可之獅 ──威尼斯共和國殖民下的克里特島

希拉克里翁的海港一景,左方為威尼斯堡壘。
為時超過一千年的威尼斯共和國,是地中海地區盛極一時的強權。起初以防禦外敵而聯合的社區,在現今的義大利東北部促成威尼斯市的興起,並於西元7世紀末選出第一任的執政官,這個原本屬於拜占庭帝國的區域,於是漸漸走上自治的路線。在其歷史上,戰爭與征討不斷。先是與拜占庭帝國之間的糾紛,而後又是與諾曼人及土耳其人之間的戰爭。在數度參與十字軍東征的過程中,威尼斯共和國積極向外擴張,併吞許多原本屬於拜占庭帝國的領土,包括亞得里亞海及愛琴海區域的沿岸及島嶼,並在歐、亞、非三大洲建立起經濟殖民據點。在獲得附近海域的控制權後,原本即善於貿易的威尼斯變得更加富裕,於14世紀進入全盛期。然而,15世紀末由於大西洋地區新航海時代的來臨,威尼斯共和國遭到打擊,而接下來的種種戰爭也使其日漸衰弱。直到1797年拿破崙進攻,在雷歐本條約及坎波福爾米奧條約的簽署之下,威尼斯共和國被瓜分給法國及奧地利,終告滅亡。

位居地中海地區關鍵地理位置的克里特島,自然是發展經濟航線的重要一環。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君士坦丁堡被攻陷,聯軍瓜分拜占庭帝國的領土,於是克里特島於1212年正式成為威尼斯的殖民地,直到1669年被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攻下為止。在超過四個世紀的威尼斯統治期,克里特島的經濟及文化快速發展,中心城市坎地亞(今日的希拉克里翁)被譽為東地中海區域防禦最嚴密的城市。事實上,威尼斯共和國喜好在殖民地大興土木,因此所到之處常是威尼斯式建築林立。直到今日,克里特島的主要城市皆於海港處留有威尼斯堡壘的遺跡,雖不再被使用,卻也成為別緻、典型的景致。

威尼斯共和國封聖馬可為守護聖人。根據傳說,聖馬可於歐洲旅行傳教時,到達威尼斯的一座湖邊,天使顯現並對他說:「願你平安,馬可,我的傳福音者。你將在此安息。」以此傳說為理由,幾位威尼斯商人於西元9世紀初,從位於埃及亞歷山卓的墳墓偷取了聖馬可的遺體,運送到威尼斯的聖馬可大教堂存放。據說,他們在地中海的航行過程遇到了狂風暴雨,聖馬可當場顯靈並給予船長指示,以至於整艘船隻安全回到威尼斯,更使他們相信聖馬可保護著威尼斯。如此傳統,自然擴及到殖民地。1239年,威尼斯共和國於坎地亞建築了聖馬可大教堂,一方面鞏固在克里特島的統治,另一方面也表達對於家鄉的懷念與感激。這座教堂的外觀有著拱門狀的柱廊,內部有著簡單的平面與拱門柱列,上方垂掛著吊燈。威尼斯共和國殖民時期,此處是政府典禮儀式的舉行場地,也是威尼斯貴族的埋葬之處。今日,這座建築則是市立藝廊。

跟著守護聖人聖馬可而來的,是威尼斯翼獅的形象。依著天主教的傳統,獅子是聖馬可的代表動物。獅子本身象徵著《馬可福音》的力量及其所描述的耶穌的尊貴與威嚴,翅膀象徵著靈性的提升,頭上的光環則是神聖的象徵。這個形象不僅充斥著威尼斯共和國,也被帶到殖民地。希拉克里翁市中心正對著聖馬可大教堂的小型廣場中央,有一座墨洛西尼噴泉,或俗稱獅子噴泉,是威尼斯共和國遺留下的重要紀念之一。這座在1628年聖馬可節慶正式啟用的噴泉,有著圓形的底座及八葉形的池底平面,葉面上雕刻著希臘神話之中與水相關的場景及人物,穿插著威尼斯共和國的貴族紋章。噴泉中央的八角台座,支撐著頂著圓形水盆的四隻獅子,口中吐著水柱。原本噴泉的頂端有一座海神波賽頓的雕像,但現已遺失。獅子並非水性動物,極少被使用在噴泉裝飾,因此此處更顯示了威尼斯共和國的權威。設立之初,獅子噴泉並非僅為美觀,而是為了市民取水需要,不過此實用價值現在自然已不存在。

直到如今,翼獅形象仍緊緊地與威尼斯連結,甚至也出現在義大利的海軍旗幟上,或多或少透露了對於過去光榮年代的懷念。而威尼斯共和國的影響所及,也藉由各個殖民地的建築展現出來。


(原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58期2013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