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2012

抽出文本.重新組合 ——紐約古根漢美術館「毛瑞茲奧.卡特蘭:全」特展

「毛瑞茲奧.卡特蘭:全」特展一景
挑唆者、惡作劇者、悲劇詩人等,都是義大利藝術家毛瑞茲奧.卡特蘭(Maurizio Cattelan, 1960-)曾被冠上的稱號,他的作品總是以大膽、幽默的方式反映並批評當代社會議題。不僅作品本身,在展覽方式上,卡特蘭也試著顛覆傳統:1989年的首次個展,他在上鎖的畫廊門口掛上「馬上回來」的牌子;1993年,他在畫廊門口堆起一道磚牆,觀眾只能透過一扇窗戶窺見畫廊內部。而本次於紐約古根漢美術館展出的回顧展「毛瑞茲奧.卡特蘭:全」,也以令人感到耳目一新的方式呈現,再度打破習慣上以編年形式或以作品媒材分類的回顧展傳統。

●關於失敗
出生於帕多瓦的卡特蘭是卡車司機與清潔人員的孩子,他並未受過正規的學院藝術教育,曾做過廚師、園丁、護理人員、喪葬業者等工作。從小家裡的經濟壓力、學業及工作上的不順,塑造出他對於權威的不信任及單調勞工的厭惡。1980年代,卡特蘭轉向木製家具設計,並受到不少義大利雜誌及製造商的青睞。然而,他仍覺得設計不是自己該走的路,於是轉向藝術創作,而早期的個人經歷也多反映在作品之中,他曾形容自己最早幾年的作品是「關於事情的不可能性、關於不安全感、關於失敗」。

卡特蘭的創作大多是行為藝術及雕塑,而他的創意及做法有時超乎常規至並非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程度。1996年於阿姆斯特丹一間藝術中心的聯展中,卡特蘭偷取了附近一家畫廊內部的所有物品,將另一位藝術家的作品、傳真機、檔案櫃等物件裝在紙箱或塑膠袋裡,當成自己的作品展出,取名為〈另一項他媽的現成物〉,直到警方威脅將他逮捕,他才歸還物品。如此的做風雖然過份,卻也直接點出藝術界的一項問題。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1991年在義大利的一次展覽,由於卡特蘭來不及創作新作品,於是靈機一動,在開幕的前一晚至警察局報案,聲稱放在汽車裡的一件作品被偷走了,而警方打出的案件表便被他當做作品展出。這張案件表也在本次的回顧展之列。

●作品的對話
走進古根漢美術館的大廳,卡特蘭的作品立刻映入眼簾。然而,它們並非規規矩矩地按照順序排列,而是一件件從天花板上垂吊下來。從大廳中央抬頭往上看,一百廿八件作品上下參差,令人眼花撩亂。乍看之下,小木偶、馬、動物骨骼、人像、照片、植物……等物件無秩序地分布在空間之中,卻也激起觀眾的好奇心,試著從中找出道理。不過,是否有一定的「道理」存在,似乎也是卡特蘭留給觀眾思考的問題。

探討社會議題,很自然地會牽涉到公眾人物。〈第九小時〉(1999)是一件十分搶眼的作品,穿著白袍的教宗約翰.保羅二世被隕石擊倒而橫躺在紅色的地毯上,似乎在諷刺科學與宗教的關係。〈他〉(2001)是呈現跪姿的希特勒,如同在懇求什麼似的荒謬畫面。同樣令人想到納粹的,是三隻比著向希特勒致敬手勢的手臂,這件名為〈向聖母致敬〉(2007)的作品,緊鄰著一匹身上插著「INRI」牌子的馬,(「INRI」為耶穌被釘十字架時,釘在他上方的牌子,意為「耶穌,猶太人的王」,)而稍微上方,是一件比著中指的巨大手部雕塑〈愛〉(2010),雖然這三件作品並不是同一時間的創作,但擺在一起仍帶來有趣的聯想。另外,躺在棺木中的甘迺迪蠟像,與其作品名稱〈現在〉(2004)相對應,似乎暗指如今已破碎的美國理想主義。

卡特蘭也常用自己做為創作的出發點。1995年的黑白照片〈無題〉是他自己的照片,躺在地上、雙手雙腳彎曲、伸出舌頭的卡特蘭,就好像一隻極欲取悅主人的狗,呈現一種漫畫式的喜感。〈我們是革命〉(2000)是穿著西裝的卡特蘭,被金屬衣架吊著脖子。另有一件作品,則是他從地面的破洞探出頭來,如偷窺般地觀看前方。

從展場中大量的動物標本及骨骼,就可觀察到「死亡」是卡特蘭不停探討的主題。這些動物的姿態各異,而且並不是每一件都令人感到愉快或舒適,例如沒有頭的馬、好似服毒自殺的松鼠等,都帶出一種不安的感受。令人聯想到越戰紀念碑的黑色石塊、古典羅馬的大理石墓碑等,也在作品之列。2007年的〈所有〉,則是九件如同被布包裹著的載屍擔架,被卡特蘭稱為「死亡紀念碑」,反映了媒體中常見的天災人禍犧牲者的形象。事實上,這次展覽的整體展出方式本身便是把作品一件件地吊在空中,「上吊」的聯想實在很難避免。

●獨特的展覽形式
雖說是回顧展,但其實「毛瑞茲奧.卡特蘭:全」本身就是一件新的創作,而且是一件特定地點的創作。從天花板上垂吊所有作品的展覽方式,似乎只有在紐約古根漢美術館這座美國建築師萊特(Frank Lloyd Wright)設計的標的性建築中才有可能實現,也因此本次回顧展並沒有巡迴展出的計畫。觀展的過程中,觀眾可以先從下方觀看,然後沿著美術館的環形坡道一步一步往上攀升,不同的高度及角度都帶來不同的視覺效果及發現,沒有任何一件作品比另一件作品的位置重要。或許正因為如此的獨特性,讓一向抗拒包括回顧展在內的藝術系統的卡特蘭,也願意做出本次的回顧展。他曾表示,在回顧展中,藝術家的生涯及作品多被科學性地探討及分析,但其實藝術的發展並不是線性的進程,而有太多的變化因素。在他看來,最好的回顧展不僅是給予答案,而是要開啟更多的問題及討論,正如本次的回顧展,不僅呈現了他過去的作品,也讓作品與作品之間產生新的對話,不同的觀者也能夠有不同的解讀。雖然作品抽離了首次展出的文本,但卻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與展覽同時公布的,是卡特蘭的退休消息。雖然他年僅五十出頭,卻於展覽開幕之際宣布從藝術界退出。所謂「退休」是什麼意思,卡特蘭並沒有多做解釋,他僅表示,到了一個時間點,似乎就該停下自己正在做的事,雖然尚不確定未來如何。可以確定的,是卡特蘭與攝影家費拉里(Pierpaolo Ferrari)於2009年合創的半年刊《衛生紙》仍將繼續發行,他也將繼續發揮自己的創意,至於其他的細節,就留下許多的臆測空間了。或許就如同他向來的作為,當卡特蘭再度發聲時,又會帶起一陣驚奇與話題。


(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41期2012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