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1/2010

挑戰身體所能承受痛苦的極限——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回顧展於紐約現代美術館展出

圖說: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 藝術家在場 2010 紐約現代美術館

出生於1946年的南斯拉夫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被譽為行為藝術的開拓者及關鍵人物,她以自己的身體做為創作的主題、物件及媒材,探索自我存在的生理及心理極限。

「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藝術家在場」自3月中旬於紐約現代美術館展出以來,由於她個人的創作手法,以及美術館的展出形式都具有突破性,因而引起相當大的討論。此大型回顧展,以文件、攝影、錄像等紀錄、創作時使用的工具及「重現演出」的方式,依年代順序分為四大區塊,完整地呈現了她於過去四十年來的大約五十件作品,以及創作路線的演變。所謂「重現演出」,是由阿布拉莫維奇選出三十餘位表演創作者,在展場輪班重現數件她早期的行為藝術作品。

●早期個人創作
1960年代,阿布拉莫維奇的創作多與軍機、大型建築及塞爾維亞(前南斯拉夫的一部分)首都貝爾格勒(Belgrade)相關。1960年代末期,她參與了學生抗議行動,於此抗議後,南斯拉夫總統將一座前為祕密警察中心的建築改為學生文化中心,阿布拉莫維奇及她的同儕們,就在這座建築裡開始他們的創作。這個時期,她實驗探索聲音及空間的關係,她表示:「我當時對於一種聲音如何改變一個空間很有興趣。」在此過程中,她也漸漸朝著行為藝術的方向發展。第一個展區,便展出她於1969年至1975年間的創作,包括觀念藝術、以節奏為基礎的作品,以及行為藝術。

「韻律」系列(1973-1974)是阿布拉莫維奇的第一套公開的行為藝術作品,她以五種方式,試驗自己生理及心理的穩定性,也是在此時,她了解自己成了行為藝術家。第一件作品〈韻律10〉使用了一張白紙、廿把不同大小的刀及兩台錄音機完成,她描述:「我啟動錄音機。我拿起第一把刀,以盡可能最快的速度刺在我左手手指間的空隙。每次我傷到自己,我就換一把刀。我使用了所有的刀之後(所有的韻律),我把錄音倒帶。我聽著第一部分的錄音。我專注。我重複第一部分的行為……。」這個創作過程,是阿布拉莫維奇第一次領悟到觀眾所能帶來的巨大能量,也是第一次她沒有感到任何痛苦或不舒服,她理解到,在創作過中,她的身體是主題及物件,而有觀眾在場,可以幫助她將自己的極限往外推,遠遠超過她獨自創作所能達到的。此系列的最後一件作品〈韻律0〉,阿布拉莫維奇將觀眾的主導權擴張到最大,在六個小時之內,觀眾可使用在場的七十餘件物品(包括日常生活用具及危險物品)對她的身體做出任何行為,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場景之一,是有一位觀眾扣動槍的扳機,把槍放在阿布拉莫維奇的手上,再移動她的手,把槍指向她的頭部。在結束時,她的衣服全被割開,她的身體經歷了被劃破、塗色、清理、裝飾……等行為。她表示:「我不是想死,我是想知道我可以離死亡多近。」

此展區的另一件「三聯作」,以紀錄影片呈現三件作品:在〈解放聲音〉,阿布拉莫維奇躺著,大聲喊叫直到沒有聲音;在〈解放身體〉,她隨著音樂擺動直到精疲力竭;而在〈解放記憶〉,她背誦出她所知道的所有字彙直到腦子空白。這些需要極大忍耐能力的創作,多是對於當時社會及政治情勢的抗議。

●與烏雷合作
1975年,阿布拉莫維奇離開貝爾格勒,前往阿姆斯特丹,她與德國藝術家烏雷(Ulay,本名Uwe Laysiepen, 1943-)於該年11月30日——兩人共同的生日——相遇,他們一拍即合,開始了長達十二年的合作關係。他們一起前往世界各地,並且只做兩人共同進行的藝術創作,彼此的生活及創作可說是完全交織在一起。他們帶著創作概念到達一個地點後,即開始進行創作,沒有預演也沒有預估的時限。這些作品多為極簡、看似無止盡地重複某種動作,例如:擊打、喊叫、呼吸、跑步、旋轉、碰撞、坐下、站立、平衡……等。有些創作有觀眾在場,有些則純粹由攝影機錄下。第二個展區,即展出阿布拉莫維奇於1975年至1988年與烏雷共同創作的作品。

由第一間展廳進入第二間展廳,觀眾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穿過由表演者重現的作品〈Imponderabilia〉,在1977年的原始創作中,阿布拉莫維奇與烏雷兩人全裸、面對面站在狹窄的門的兩側,觀眾必須側身通過,且一定會與兩位藝術家有身體接觸。紐約現代美術館的回顧展重現此作品,讓觀眾可實際體驗當時的情景,不願於此通過的觀眾,則可選擇由另一個入口進入第二展區。除了〈Imponderabilia〉以外,這個展區尚有兩件重現的作品。一件為〈接觸點〉(1980),兩位藝術家面對面站立,以食指指著對方,兩人的食指幾乎相碰,阿布拉莫維奇表示,要觀眾感受那幾乎相碰的氣氛。另一件為〈時間內的關係〉(1977),兩位藝術家背對背站立,兩人的頭髮被綁在一起,歷時十七小時。以紀錄片方式呈現的〈靜止的能量〉(1980),則是兩人面對面站立,阿布拉莫維奇拿著弓,烏雷則拉著弓,並拿著箭頭指向阿布拉莫維奇心臟的箭,只要兩人稍有閃失,箭便會向她射去,整件作品的緊繃度隨著兩人的疲累度及加快的呼吸而漸漸提昇,阿布拉莫維奇表示,在創作過程中,她體驗到完全及信任。

在這個時期的作品中,他們探索與彼此的關係,以及與創作時的時間及空間的關係,他們並將這些作品的創作者視為一個新的、共同的角色,稱為「那個自我」(That Self)。雖然他們的創作常被歸類為身體藝術,但他們將這種創作形式稱為「藝術生命」,把焦點從身體轉移到行為。兩人曾寫下《藝術生命宣言》:「沒有固定的生活地點。永遠移動。直接接觸。當地關係。自我選擇。超越極限。冒險。流動的能量。沒有預演。沒有可預測的結尾。沒有重複。擴張的弱點。向機會暴露。原始的反應。」

阿布拉莫維奇及烏雷在澳洲時,聽說中國萬里長城及埃及金字塔是唯一可在外太空看到的人類建築,因此決定在該處創作。〈步行長城〉(1988)的原本計畫,是兩人分別由長城的兩端向前走,他們相遇之後便結為夫妻,可是在等待中國官方的許可文件的八年間,兩人的關係產生變化,最後,他們仍完成了這件作品,只是在相遇後分道揚鑣。這成了兩位藝術家合作的最後一件作品。

●回到單獨創作
與烏雷分開後,阿布拉莫維奇回到單獨創作,重新探索質問自己的文化及國家身分認同。此時的作品,一方面是對於她的國家近期戰爭的回應,另一方面,也探索巴爾幹半島的民俗傳說與情色的關係,而幾乎在每件作品中,都可以窺見「死亡」。

進入呈現1995年至2005年創作的第三展區,映入眼簾的是大型裝置作品〈巴爾幹巴洛克〉。展廳地板中央放置一堆牛骨,周圍放置著裝滿了黑水的銅槽,而牆壁上則投影了三段影片,中間是阿布拉莫維奇本人,左邊及右邊分別是她的父母。這件首次於1997年威尼斯雙年展呈現、並讓她得到金獅獎的作品,是阿布拉莫維奇對於巴爾幹半島戰爭的回應,她花費四天、每天各六個小時,坐在帶肉的牛骨堆上,將骨頭上的肉一一刮乾淨,喚起戰爭的痛苦。她回憶:「當時是夏天,在場的氣味令人難以忍受。」

繞到分隔牆的另一邊,〈巴爾幹情色史詩〉由四頻錄像組成,各反映一則巴爾幹民俗傳說——以頭骨擊打腹部的古老儀式、女人在雨天將陰部露給天看可使與停止、女人在乾旱撫摸胸部可使天降雨,以及男人對著土地自慰可增加農作產量。而由表演者重現的〈裸女與骨架〉則是一件探索死亡的作品,觀眾可看到骨架隨著藝術家的呼吸而起伏,藝術家則在這個過程中,體驗面對自己的死亡。另一件佔據整個空間的重現作品〈Luminosity〉中,表演者全裸地被「懸掛」在牆上,燈光打在身上,帶來極大的視覺效果。

●近期作品
最後一個展區,展出的是阿布拉莫維奇自2005年以來的作品,〈有海景的房子〉是她在紐約Sean Kelly畫廊所搭的小空間內度過十二天的錄像。〈七件簡單作品〉則是2005年在紐約古根漢美術館呈現的作品,她連續七天,分別呈現一項行為藝術,一如她向來的風格,每件作品都是耐力的考驗。

除此之外,這個展覽也規畫了一間小展區,展出自1946年至今的阿布拉莫維奇的照片及相關文件,皆為非常珍貴的紀錄。

●藝術家在場
而整個展覽的最高潮,自然是阿布拉莫維奇於紐約現代美術館進行的最新作品〈藝術家在場〉了。自展覽開幕的第一天開始,只要是美術館開放時間,阿布拉莫維奇便坐在美術館的二樓大廳,眼睛直視前方,一句話也不說,她的前面擺著一張桌子及一張椅子,邀請觀眾坐在她對面的椅子,與她對望,共同完成這件作品,(5月1日起,桌子被移除了,因為她覺得桌子成了阻隔在她與觀眾間的不必要物件,她想把作品簡化到最單純的狀態,)至5月31日展覽閉幕之時,她便完成了這為時七百小時的作品,也是她所創作的歷時最長的作品。

展覽開幕以來,已有數不清的觀眾坐在那張椅子上,紐約現代美術館也將每個人的面孔拍攝下來,有些人面無表情、有些人微笑、有些人則對著阿布拉莫維奇流下眼淚。由於作品未限制每位觀眾坐在椅子上的時間,這也成了作品很大的一個不可預測因素,有的觀眾坐了幾分鐘,也有觀眾坐了一天,甚至有不少人參與了不只一次。許多人為了體驗這件作品,在美術館未開門前便去排隊,(筆者排隊排了三個多小時,至美術館關門之時,仍未如願坐上那張椅子。)由美術館的訪談及隊伍內的閒聊看來,沒有人真得知道自己坐在阿布拉莫維奇面前時,會有什麼樣的表情或感受,但在看完她歷年來的創作之後,與她近距離對望,想必是五味雜陳。

(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21期2010年6月號)